今世物理学上极微世界(素粒子)之发见,可以佐证《易经》与孔孟老庄之学问体系,以新言语说明之。
言宇宙观,先必须知大自然有五基本法则:一、大自然是有意志的,所以第一是意志法则;二、阴阳法则;三、时空法则;四、不确率法则;五、循环法则。申言之如左。
意志法则
究极的自然未有物质,亦无时间,而有意志。先证明究极的自然是无,印度言空色,中国言有无,而西洋自希腊以来言世界皆有,物质不灭,但有化学上的改组而非生。但是今时发见了素粒子(或曰微粒子)是从无中生出,分安定的素粒子与不安定的素粒子,后者生出后以一秒的百万分之一以上的速度消灭。如此物质不灭论乃被物质生灭论所代替,而且无生有的“无”亦得了证明了。究极的自然是无。
再证明大自然有意志。天体之秩序,常识是万有引力在维持,然引力限于距离,银河系有远至数亿光年者,引力对之完全不发生效力。是知天体秩序之维持乃由于大自然的意志。又则物理上之力,于万有引力之外,尚有电磁力、核力(原子核的强大结合力),物理学者虽发见之而不知其故,亦研究不出其统一场,而且这几种都是远隔作用力,亦不知不假物体媒介亦能发生作用之故。依我的研究,这几种力皆只是大自然的意志的触处因时而表现的姿势,其统一场即是大自然的意志,是意志的姿势故可以远隔作用。
尚有,自然界的秩序无一不美丽,此亦是证明大自然有意思。日本人冈洁(今时世界上数学者第一人)说是大自然的善意。此善意赋于万物,故自然界的物物无有不善。
大自然的意志之表现,一种是力,一种是善,二者兼而有之,佛言愿力,儒言立志,此是直承大自然意志之无边大力。佛言佛性,儒言性善,此是对应大自然意志之无边至善。乃至云霞水石、草木虫鱼,皆直承大自然意志之大力与至善,惟人能觉之,而他物则不能也。
然而究极的自然未有物质时空,唯有意志,此乃是未有名目的意志,亦未有表现而为力,要说明此意志惟是《诗经》的一句“於穆不已”。若以此意志为有喜怒与权力,即堕于宗教的所谓神意了。孔子言仁知,仁即是修正此“於穆不已”,而知觉大自然意志之动而演绎发展为万物之经纬。
阴阳法则
究极的自然未有物质而有息,此息非呼吸之息,因未有运动,亦未有空气,而惟是一团生意,绵绵若存,亦可说即是大自然的意志自身。孔子言仁,道家致虚极,佛言涅槃,皆是此境界。佛亦说此息是无生忍。此息亦即是宋儒要说的气,与所谓山川草木皆有灵气之气,与武术炼气功之气,与文章要有气韵之气,皆非物质的空气之气。古人老庄言息,孟子言气,皆已说得极好。
息之动而为开阖呼吸,因为未有空气,故先呼出而后吸入。如此在于极微世界乃有素粒子的出生,在于天体,乃有准星的出生。呼吸始有阴阳,呼为阳而吸为阴。不言阴阳而言阴阳者,犹言终始而不言始终也。阳是发动,阴是阳的演绎。在数学上息是○,阳是点,而阴则是点之演绎为线。阴阳生万物,仁义治天下,仁是阳而义是阴。阴阳是两个字,所以仁义、礼乐、始终、正反、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亦皆只是两个字。
原子中的阳子、中间子、中性子,与绕核周围之电子时时阴阳互相转化,而不知其故,盖因不知息之动而为呼吸、呼吸生阴阳、与阴阳互相转化时游魂为变之理也。物理学惟限于物质之探究,自息至物始生之一段则虽数学所不能到也。言阴阳之理者无过于易,而以阴阳之理为仁义、为礼乐者无过于孔孟。印度人虽言万物皆分阴阳,而不知其理,佛言诸缘皆幻,即因不知阴阳变化生生之理。孔子之“述而不作”,乃是对应此演绎变化之理。西洋归纳法重于演绎法,其演绎法亦只是归纳法在不同场合的原理应用,而非生生之变化之演绎。孔子所言游于艺与庄子之逍遥游皆是行于大自然的阴阳演绎变化之乐,西洋人不能有也。
息动而为呼吸,呼吸生阴阳,阴阳生万物,是为生生之理。科学上分无生物与生物,其实万物皆是生物,虽无机物如水石泥土,亦皆有息,故皆是生物。而如虫鱼鸟兽人类则不但有生,而更有命。故不应分为无生物与生物,而应分为生物与生命物。若使水石等非生物,则亦不能有水石电气,更不能有万物相感应了。而人为万物之灵,则不但是生命物,而更能觉应大自然。大自然生天地,天地生万物,人本亦天地所生,但因能有此一觉,超过天地而直通于未有天地之始时之大自然,是故人可以与天地并生,与天地犹如兄弟,而列为天地人三才也。
物理学上发见素粒子是究极的自然的无中生出来的,此是佐证了《易经》的“天地之大德曰生”。西洋的科学家自希腊至爱因斯坦的宇宙观里皆是没有生命的,其生理学是把有生命的东西亦当作无生命的化学与力学组成的东西来处理。西洋的诗人说的生命是一个字,有命字而无生字,他们不知水石亦是生物。命是生的演绎,不知生则无以知命。孟子言性命,要从此处说起,性是从大自然的息到生的一段,命是从生起的演绎变化。
孟子言志帅气,气帅体,亦即大自然意志之动,而息遂为阴阳二气,以生万物,以生吾体之顺序之自觉。孟子更言心。究极的自然之意志赋于万物,故万物皆有其心。心在人体之极中,但与心脏无关,而是个虚位。人体下有丹田,上有脑,而主之者则是心。脑是实物,解剖之可见,丹田解剖之不可得见,但是炼气功的人可以坦腹以为示证,惟心不可解剖之得见,亦不可袒胸以何证验示人,故云觅心终不可得。心主意志,是无思无虑无善无恶的,究极的自然的未有名目的意志,而若无心,则脑不能自主发动为思,丹田亦不能自主发动为运用。心能格物,脑司致知。孔子言仁知,仁是格物,知即致知。宋儒不知格物在先,致知在后,而以方法论的知识去格物,故虽阳明亦不废然而返。
惟孟子言尽心最有深意。尽心是合命与性而言,异于禅家之惟见明心见性,而不及命。
时空法则
爱因斯坦的相对理论,说没有绝对时间与绝对空间,但其后日本的数学者(世界有名的代数学者秋月康夫)与物理学者汤川秀树(中间子发见者诺贝尔受赏)等皆又承认有绝对时空。绝对时空是无限的时空,而有限时空则惟是其著物而表现的一部分。譬如露气无边,著草始成点点露珠,不可谓只有露珠而无露气也。数学上不能只承认有理数而否定无理数,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亦同此理也。究极的自然未有时空,是说未有相对时空。究极的自然亦有时空,那是无的时空,息之动而为呼吸,无限时间(其实只能说时,因未有间)著于呼吸之往复而现出一段有限时间。而同时无限空间(亦只可说是空,因尚未有间)著于呼吸之幅长而现出一段有限空间。时空皆不离于息,故今时西洋理学者有说时间亦是一物质,此则是其不知息之故。息并非物质也。
其实有限时间节节皆含着无限时间(故可以一刻如千秋),有限空间亦段段皆含着无限空间(故可以一把扇子里有无限江山),近代数学亦是把有理数中的无理数来处理。而时空亦可以互相忘乃至互相转化,因二者有共通的统一场。时空的统一场非如爱因斯坦所说的统一于物体的运动,或所谓四次元的统一,而是统一于大自然的息。
《易经》:“圣人之大宝曰位”,此位置是有限与无限为一的空间。《易经》又每曰“时义”,与日本道元禅师说“有时”同,皆是说时间自身是有着内容的。
大自然是有意志的,有意志即有中心,所以物物皆有意志中心,而意志之动,从中心扩张即成圆。又从圆而有方,圆是方之动,方是圆之成定,是故凡圆皆有方意,凡方皆有圆意,方圆者空间之极致。印度雕刻皆用圆意而不知方意,西洋惟知用方圆之形而不知更有圆意与方意,惟中国如唐长安街道如棋盘格子皆用方意,而渭水蜿曲贯之,则取其圆意。我见古长安遗址照片,其东西南北画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以示方位,而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亦像春夏秋冬四时,此即时间与空间为一,惟汉文明能之。《易经》之卦爻,便亦是爻之位与时义为一,惟汉文明能之。《易经》之卦爻,便亦是爻之位与时义为一。如乾卦九三,阳爻在第三位,而亦即是或跃在渊之时,空间与时间为一。大自然的位置即是能动的,亦可说是动之能。大自然因其意志而有中心,从中心而有圆,此中心与圆之位置即是一个秩序的大力,原子核的强大结合力,所谓核力者即是最明白的事例。而物理学者于核力与万有引力等皆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是因其不知有所谓虚位的位置之故。物理学者所说的场所惟是有限的空间,不能同时亦是无限的空间,故在物理学上求核力与万有引力与电磁力所共有的统一场,而不可得。此是关系于文明的一大事,西洋人在政治上不能有大一统便亦是为此之故。而汉文明则王畿为中心,依次而有九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民,则是上应于大自然的位置即秩序的大力,有如原子核的强大结合力。
老子:“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惟是有的时空乃无生命的时空,要同时亦是无的时空,此时空乃为能动的,如禅宗第三祖所谓动能与能境。但禅宗虽悟得了动能与能境,而惟与之相忘,不及儒家之以时义为乐,以位置为礼,发挥而为治国平天下也。
不确率法则
自然科学者何尝言随着科学知识的进步,凡以为偶然性者,其实皆有其必然性的因果之理。但此是十九世纪的科学的陋说,二十世纪量子论出,都翻却了。本来是,无理数永远大于有理数,偶然性永远大于必然性。而且有理数因为同时亦含着无理数,所有可有微积分等发展,必然性为同时亦是偶然性的,所有可有真的绝对性。此叫做二重性,但不是二元论。秘密是在于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
量子论发见了极微世界的素粒子,是点,而同时是波状。世界上有名的物理学者阪田昌二说明之曰:譬如这教室有二扇门,一个人进来时只能走一扇门,素粒子是点,即亦等于只有一个身体,而它却可以同时走二扇门或三扇门,这就又是波状的了。(但若有人对之观察时,它就只走一扇门。)此即素粒子的点与波状的二重性。尚有,物理学上,素粒子是被当做几何学上的点而被计算的,像几何学的点,即是说没有面积而只有位置,并非物质而只是个象征或符号。如此则应当是没有个性的,如凡几何学的点皆同,没有几何学的点的种类。然而素粒子又是有种类的,陆续发见加以编号分类的素粒子今约有一百。而有个性可分种类必是有实体的东西,然则素粒子亦是象征,亦是物质,而若要说非,则素粒子亦非物质,亦非象征。西洋科学者以ys与no、○与Χ来看万物,对此遂无法说明,只可付之不问。而佛教则有极好的说明,是“如”。真如之如,如来之如。但尚有《易经》的说明更即于现实,例如乾坤,乾坤是天地的象征,而同时亦当作实际的天地。又《礼记·儒行》:“儒有大让若慢,小让若伪”,这个“若”字亦就是“如”字。
《史记》论六家要旨:“天下百趋而一致,殊途而同归”,科学与佛学与易学是各以其独自的方法追究大自然,以与之相对应,彼此往往可有互相发明佐证,但亦不必等待此佐证。而彼此若有不相合者,则当直接取证于大自然,而要说以科学为凭则是呆话了。科学的方法只能求得个盖然性,而抹杀了个性,这短处以前尚不觉,今于研究素粒子的世界的诸现象时,还有是于研究生态学(生物学的一派的新名词)时就发觉科学方法的先天的缺陷,乃至数学的方法亦有先天的制限。今所发见生物的世界的二重性诸现象,与素粒子的世界的二重性诸现象,竟是相通的,而物理学与数学所无法解答者,上半部佛经可解答之,而合上下二部的解答则惟有于《易经》与孔孟老庄之说求之。
素粒子的世界的诸现象,不被因果律所范围,是不连续的(飞跃或突然消灭),非对称的(对称如云左右对称,前后上下对称,在事理的推论上是有此必有彼,而素粒子的世界的现象不然)。又,凡非可逆的同时皆是可逆的(可逆的如从我家走到街上,又可以倒转回到家里;非可逆,如今日不能倒转回到昨日。而素粒子的世界的诸现象,凡非可逆的同时皆是可逆的)。这又西洋的物理学者只见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此不可不叹赏佛经里解脱因果之说实深有所彻悟。而《易经》提出天地之大德曰生的一个生字,则还比佛经更说得现实。
因是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是不确率的,如荷梗杉干,便最直的直线亦无不同时是曲线,直是生命的意向,曲是生命的波状。文明是于这自然法则有了自觉,所以称人之美,是“大而婉,而有直体”。至于非可逆的同时皆是可逆的,佛经里亦有很好的说法,但不及孔子的无可无不可,可通于刘邦的打天下。马援论汉光武帝之谨贞不及汉高祖的无可无不可,今可知此是合于大自然之德。
凡最好的东西都是偶然的。一个人的出生即是偶然的。我在《今生今世》里有一节写千万年里于千万人之中蓦地见了她,恍如前世之事,因为偶然,所以真是绝对得了,一点移改不得。西洋社会有实无虚,凡事都有组织定规终至于完全没有了所谓偶然的奇迹,而汉文明的人世,则随时随地可以有好运,所以曹操的诗,结句每是“幸甚至哉,歌以言志”。历史的事,太古人类渡过洪水,发明了轮,发明了数学,皆是天幸偶得之。以来每次天下大乱,又开出新朝代,成败之际,一发之差,皆是天幸与偶然。《易经》六十四卦的卦爻,皆可凶可吉,而因于大自然的善意,倾向于皆可吉。
不对称的法则,我是在晓得素粒子之前,偶然于书法上注意到了。佳书之妙意在于不对称。而音乐之极致则能善用不调和音。前时有法国音乐家来日本听雅乐,惊叹佩服说,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呀!而《礼记》则有说太??不调。至于不连续,如石彻即是一块石不连续,所以好,汉文章的文法亦是如此,而像水泥涂得连续成一片的文法则很不好。好文思与数学上的发见,皆非顺理成章,而是断续飞跃的。国家大事历史上天命移易之际,即非连续的,而是飞跃的革命。
循环法则
循环是始于究极的自然的息之动而为呼吸往复,赋于万物,大自天体,小至草木之营液,无一非往复循环。当初新时期文明悟得此理,所以不但发见了圆意,且更以为轮。其后此文明之流派,印度而为轮回,字旧约圣经而为弥赛亚再来,在日本则云常盘,但皆渐至忘失了当初的本意。惟在中国曰天道好还,一直有着大自然的循环法则的自觉。《大学》:“物有终始”,不曰始终,而是终而复始的循环。《易经》的最后是未济卦,便亦是因于此循环之理。
佛教是把循环法则误会于因果律,故以轮回为苦。而中国则以循环为好,故曰天道好还。而日本的常盘则解释为万古不死不朽之意,好虽好,但与循环无关了。旧约的弥赛亚再来,也不及孟子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有着历史的现实性,有循环法则的自觉。而后来的西洋历史观,则惟是一直线的、一直线的跑向前,有忽然坠落深渊的恐惧,故说世界末日。而天道好还,则虽当天下大乱之时,仍可有一种安心。这循环法则,亦是中国历史上革命起义者的信念。
而现在产业对的公害,则是工业的废液与大量化学胶质制品的不腐烂,窒息了物质的还元的机能。循环法则亦是使人想到报恩。人从自然界取得资料以为营生,用过了仍还元于自然界。人类资于自然界以建造文明,而自然界因之更美,此即对自然界之报恩,如大唐世界、大宋江山。又如树木,根部输营液以养枝叶,叶受日光把营液化合了又还送于根部,叶茂根亦更硕大。此亦是报恩。佛教所说报恩原来是有这样的深意。可是惟有汉文明更把此报恩之理发展而为人世现实性的孝道。
以上五基本法则是大自然之全容,亦是汉文明之全容,是格物致知至治国平天下的体系化的学问,所谓仁义礼智之行,以至于文章建筑器服之美皆依于此。西洋的数学与物理学亦是吾家子弟,但须大人教之而已。
----摘自胡兰成《易经与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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